第四十章 冬雷阵阵恨_大明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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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冬雷阵阵恨

  夜色已深,坤宁宫内依然灯火通明,若微依然坐在正殿,焦急地等待着王谨前来回话,可是等来等去,当他真的来了,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了朱瞻基的旨意后,她竟然一语不发,粉面微愠拂袖而去。留下王谨怔怔地立于殿中,进退两难,湘汀悄悄上前,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他才如梦初醒,退了下去。

  和衣躺在大红雕花檀木的龙凤床上,若微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睡在外间填漆床上值守的湘汀听到里面总是有隐隐的叹息声,知道她还没睡着,索性披衣入内,轻轻挽起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坐在若微床边轻声劝着:“许是咱们过虑了,奴婢已经查明了,这郭爱家世清白,幼有美名,又通诗词、懂乐理,是凤阳地方官吏选送入宫的,已经入宫好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机会面圣,这才给主管礼乐的刘公公使了银子在昨天的宴席上露了脸,最多也就是个有些小计谋一心想往上爬的主儿。这样攀龙附凤的人,皇上怎么可能会真心眷顾?不过是因为冬至那天娘娘和皇上使了性子,皇上小惩大戒,故意做给娘娘看的,皇上这是存心让娘娘吃醋呢,哄着娘娘逗闷子罢了。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哼,谁稀罕?有本事他一辈子也别进我的坤宁宫!”若微把头埋在锦被中恨恨地说道。

  湘汀忍不住笑了,隔着锦被,她轻拍着若微的肩戏谑道:“娘娘跟皇上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故意宠新人让娘娘着急,娘娘心里急却装着清高淡泊,底下的人看得真真的,就你们俩还在藏猫猫较暗劲儿。这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回去了,以前年轻时如糖似蜜拆也拆不开的小夫妻,如今怎么倒成了怨偶了?”

  “湘汀,你再说,我可撵你出去了!”若微掀开捂在脸上的被子,嘟着嘴,可是眼底却是难掩的笑意。

  湘汀打了个哈欠,捂着嘴朝外走去,“我可不用皇后撵,我这就出去找个暖暖和和的地方睡觉去。”

  “湘汀,别走!”若微伸手拽着她的袖口,“陪我再说会儿话,困了就在这床上睡,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湘汀转过身,盯着若微憋着笑,若微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丢给她一个龙凤枕,“死丫头,拿什么龌龊眼神看人?”

  湘汀抱着枕头上了床,又扯过被子盖好,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哎,娘娘就是不知足。每逢冬天到了,皇上知道您畏寒,从来都不去别处就寝,就是偶尔在乾清宫召幸完嫔妃,也要来坤宁宫陪着您。可是您又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妃嫔贵人们冬天都是抱着汤婆子守着暖炉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寒夜。娘娘,您得惜福呀!这么些年都是皇上宠着您、护着您,可如今皇上日理万机,他累了,倦了,也需要您来宠着、护着,你可别处处使小性子,跟皇上硬顶!”

  湘汀絮絮叨叨地还说了好些话,可是若微已经渐渐沉入了梦乡。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湘汀悄悄帮她掖好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溜到外间自己的守夜的小床上,钻进冰冷的被窝里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在这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想要活得久、活得安稳,就要守着自己位置,不能越礼,更不能越位。

  腊月十五,乾清宫东暖阁里,朱瞻基与杨荣、杨溥、杨士奇、李贤、于谦、许彬等人参议机要政务,商讨明年开恩科选拔贤才的事情。时至正午,朱瞻基传膳与诸臣共进,膳食还未用完,朱瞻基突然面色霎变,喘息急促,又感腹痛难忍,直至昏厥。

  在场诸臣,除了李贤、于谦两人是宣德朝新近崛起的年轻才俊,其余都是身侍三朝的元老重臣,虽然惊慌,却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众人立即传太医入内请脉,又命金英、王谨等人至后宫禀告皇后。

  若微步入乾清宫时,朱瞻基已被移至西暖阁龙榻之上,室内有四位太医随侍在侧。

  “郑太医,皇上怎么了?”若微对着其中官阶最高者问道。

  郑太医目光微闪,眉心紧拧,一时间竟不作回答。

  若微面色大变,环视其他几位太医,见他们目光之中也多有闪烁,索性不再相问,只是几步走到朱瞻基榻边,见他面色白中带灰,双目紧闭,气息滞缓,心中更是惊慌不已。她微抖凤袍,坐在榻边伸出玉手搭在朱瞻基腕上。

  众臣与太医看了皆大为惊讶,实在想不到皇后还精于此道。只有一人面色清冷,镇定自若地站在她的身后的角落中定定地注视着她,眉宇间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忧虑与不忍。

  果然,不到片刻,她双肩微颤,几乎难以自持。

  “皇后娘娘!”大臣们不明就理,颤颤巍巍地想出言相询。

  “诸位大臣先退下吧。”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缥缈,她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

  “是!”

  “今日之事,还请各位大人缄口!”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似乎是在强压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是!”

  众臣走到殿外,不由面面相觑。于谦性情纯朴,为人耿直,又是经朱瞻基一手提拔连升数级的年轻官员,他面色焦急,最先开口道:“几位大人,皇上身体一向康健,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上午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厥不起了?”

  此时,杨荣等人除了扼腕叹息,自然是别无言语。

  杨溥则肃然说道:“刚刚娘娘不是说了吗?出了乾清宫,我等要三缄其口。”

  正说着话,太监金英急匆匆地追了出来,对着几位大人拱手行礼道:“皇上有旨,请许大人在西暖阁见驾!”

  “哦?皇上醒了?”众人面上皆有喜色。

  许彬依旧面如寒冰,冲着杨荣等人一揖手:“下官奉旨先行一步了!”

  “许大人请!”

  许彬在金英的引领下再次回到西暖阁,明黄色的帐幔中,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悄悄回眸,太医们依旧恭肃异常地伏身在地,她强抑着心中的悲怆,缓缓说道:“是中毒,对吗?”

  许彬点了点头,刚刚将朱瞻基从东暖阁扶至西暖阁龙榻时他已然悄悄地为皇上把过脉了。只是这毒太过蹊跷,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应对之策,而皇上中毒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不仅会给后宫带来惊天之变,怕就怕稍有不慎,江山便会易色。

  得到证实之后的若微颓然地坐在榻上,对着伏在地上的太医们缓缓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刚刚外臣在此,问你们详情,你们不便说,本宫不怪你们。现在这里没有外人,许大人又是几度救皇上于危困的近臣,也精通医理。你们就在此议一议,皇上的龙体该如何调理?”

  太医们抬起头,面面相视了一番,太医院的院判郑太医开口说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的症状是中毒没错,可是这毒太过蹊跷了。以前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时候,就觉得皇上似有旧疾,心肺劳损,精气不足,常有气滞不顺之时,臣等一直在用凝神养气汤为皇上调理。今日皇上突然心悸气窒,分明是一种极为阴寒的毒药,可是刚刚下官等细细查验了皇上的膳食,并无大碍……”“并无大碍?”若微细细回味着太医的话,“膳食诸位大臣也用了,况且又有试菜的,自然不是膳食的问题。如今也来不及细查毒源了,你们先给皇上拟方开药吧!”

  “皇后娘娘!”郑太医再次深深叩首,“查不清毒源,臣等怎敢拟方呀?”

  “那也不能让皇上就这样忍着啊!等你们查清了,怕是……”若微悲从心起,话未说完,清泪已然暗自垂下。

  “可用甘草、绿豆、防风、铭藤、青黛、生姜煎服,先服四剂看看!”一个清冷的声音悄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

  若微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眸,曾经风度翩然的少年郎如今也已霜染玉颜步入了中年,只是那对充满英气的眉毛、犀利的眼神依旧未改,仿佛一坛佳酿经过多年积淀后渐入佳境,魅力无限,特别是隐于唇边的那一抹亦正亦邪的笑,足以迷惑众生。

  他曾经也是狂傲不羁,又时而温文尔雅,千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也曾经闪过稍纵即逝的似水柔情,这样的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救星吗?

  可是为什么他眼中的神色是那样淡漠,仿佛他和她之间从来就不曾相识。又为何他总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呢?

  “娘娘,许大人的方子或许可以一试!”刘太医连连叩首。

  “去吧,你们下去按方配药。”若微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当太医们都退下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忍住,或者她并不想在他面前强忍,她绝望地问道:“那个方子,是死马当活马医,对吗?”

  “是!”他言语清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请娘娘移步,下臣要替皇上细细看诊!”许彬再一次为朱瞻基细细诊脉之后,又掀开锦被,以手轻按龙体,过了片刻才示意守在床边的太监金英为朱瞻基放下床边的帐帘,随后便开始了更为细致的查看。

  若微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她步履千钧,脑子里乱成一团,湘汀与王谨扶着她走到外间的木炕上坐下,身子仿佛刚刚挨到炕边,她又立即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内室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慌乱如麻。

  “你们说,要不要差人回禀太后?”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皇后娘娘,事发突然,怕会惊吓到太后。奴才等只是回了您,还没顾得上去回太后!”王谨接语道。

  “娘娘,是不是等有了准信后再去仁寿宫回话?现在这情形,太后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忧虑!”阮浪凑上前低声劝慰。

  若微点了点头,“也好!”

  “娘娘,您现在千万不能慌!”湘汀自己已然身子发虚,浑身轻颤,可是依旧咬着牙劝慰着。

  若微回过身,紧紧攥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吱呀”一声,那扇紧闭的门忽地开了,许彬从里面走了出来,若微立即上前问道:“如何?”

  许彬阴晴不定的目光中除了忧虑,竟然还有一丝毅然,他看了看立于室内的太监宫女,未等若微发话,湘汀已然招呼众人退了出去。

  “到底如何?”若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美目满是惊恐。

  顾不得君臣之礼、男女之别,许彬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若微的肩上,仿佛要透过他的手传递给她一股力量,只是这力量背后的意义让人实在难以承受。

  “是什么?你说吧!”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大大的眼睛空灵而忧伤,绝望中带着一丝期盼,就像在海上漂浮了许久的沉溺之人看到了远方的一叶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力气滑向它,可是总还是有着一线生机。

  “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经过一个叫‘黄金之国’的地方,当地盛产金刚石。金刚石具有疏水亲油的特性,当人服食下金刚石粉末后,金刚石粉末会粘在胃壁和肠内,在长期的摩擦后,会让人体内的脏器染上溃疡。”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调子缓缓地,不像是在汇报皇上的病情,倒像是在给一位求知欲极强的学生解惑。

  “溃疡?”若微的神情仿佛稍稍有些放松,她手抚胸口,面上露出淡淡的喜色,“那就用‘半夏泻心汤’散结消痞,稍假时日即可痊愈!”

  许彬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若微几乎有些难以相抵,“怎么?”

  “晚了!”许彬的目光从若微的脸上移至不远处那堆满奏折的龙案,吐出的话语字字如千钧,“此其一,而今日令皇上发病的诱因还有一味猛药,即是‘见血封喉’!”

  “什么?”若微瞪大眼睛,紧拉着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见血封喉’又名‘毒箭木’,产在南海一带,是世上最毒之物。树汁呈乳白色,为剧毒。一旦汁液经伤口进入血液,就是华佗、扁鹊在世,也回天无力了。”许彬的声音缓缓的,越来越低,以至于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若微已经全然听不明白了。

  “怎么会这样?”若微猛然惊醒,她用力地摇晃着他的手臂追问道,“不是叫‘见血封喉’吗?皇上,皇上也无外伤呀!”

  “是无外伤,可有内伤。这下药之人是我平生所见中心机最为缜密的。那金刚石粉在皇上体内少说也有三四年了,这种慢性毒药不易被人发觉,平时除了心口疼、心悸、呼吸稍滞以外不会有别的症状。可时间长了,肠胃就会破损出血。这个时候如果误服了‘毒箭木’的汁液,汁液侵入五脏六腑……刚刚我替皇上查验过了,下体有褐色液体排出……”许彬深深吸了口气,又把目光重新投在若微的脸上,“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哀伤,也不是查明真相去揪出那个人,而是好好陪陪他。”

  若微茫然地摇着头,满眼写的都是难以置信,大大的眼中全是惊恐之色,她曾经经历过无数的风浪与波折,也曾经数次与死亡相邻,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无从招架,也不想招架。

  就在她摇摇欲坠即将瘫软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阻止了她的下落,他把她强按在炕上,虽然没有一句劝慰之词,但是目光中传递的坚定与暗示像一剂猛药灌入她的体内,让她渐渐清醒了过来。

  “许彬,帮我,帮我去查那幕后的真凶!我不能,我决不能让谋害瞻基的人逍遥度日!”她紧紧拉着许彬的袖子,是的,他是她的救星,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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